魏晋名士清谈

梁国杨氏子九岁，甚聪惠。孔君平诣其父，父不在，乃呼儿出。为设果，果有杨梅。孔指以示儿曰：“此是君家果。”儿应声答曰：“未闻孔雀是夫子家禽。”

即便第一次看这则小故事时尚且年少，少年与长者打机锋的早慧也令我印象深刻，后来，我更是在《世说新语》中看到了更多神童的身影，《世说新语》素来是研究魏晋的重要资料，魏晋时期的神童现象与家庭教育，于此可见一斑。

一 、芝兰玉树，少年足风流

神童百态，令人觉珊珊可爱，主要来说，神童们有以下几个特点。

1.细致入微

应对得当的例子很多，其中一个，便是“日近长安远”。

晋明帝数岁，坐元帝膝上，有人从长安来，元帝问洛下消息，潸然流涕。明帝问何以致泣，具以东渡意告之，因问明帝：“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？”答曰：“日远。不闻人从日边来，居然可知。”元帝异之。明日，集群臣宴会，告以此意，更重问之，乃答曰：“日近。”元帝失色曰：“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？”称曰：‘举目见日，不见长安。”

这个例子，常被用作应对得当的典型，我却以为，它恰恰反映出神童惊人的观察能力。且看，这是天家父子难得亲近的时刻，元帝问洛阳的消息，潸然泪下之后，儿子立刻问父亲为什么哭，之后才生出考校之意，问长安与日远近。这里面着实耐人寻味。首先，晋元帝为什么哭？不就是八王之乱、五胡乱华之后，被迫衣冠南渡，舍弃了祖宗家庙和故都吗？

八王之乱

洛阳是西晋的都城，至于为什么听洛阳问长安，东京西京的渊源也已经不须说。这之后，儿子又知道了南渡的艰难，因而，说长安近而日远，不仅巧妙应对，而且隐晦地安慰了父亲。明帝数岁时，元帝至多三十左右，可以说是春秋鼎盛，虽然局势艰难，但明帝的安慰，隐晦地鼓励了元帝，有长安终将收复，一雪前耻的自信。

那么日近长安远呢？要注意，这与之前的环境并不相同，从一位帝王和他的继承者之间的谈话，变成了君臣之间的试探，当有意北伐回去的皇帝考校他的继承者的时候，作为一个帝王预备役，可以展示出他的开拓野心，但朝堂之上还需要平衡，因此，说日近，又补充一句“举目见日，不见长安”，既可以理解成“此间乐，不思蜀”，稳定本来就不愿动弹，还并不驯服的南方大姓，也可以理解成不满现状，悲愤莫名，安抚一众想要北伐的老臣。

这样的早慧与在老臣们之间无意打下的坚实基础，也许正是晋明帝登基而且在内忧外患之下做出了一番成绩的预兆。

还记得这样的妙对，我少时听到的版本是曹操问曹植月亮与东吴远近，长大后却没有看到古籍中的出处，现在想来是仿照此事的演绎罢了。其他譬如“小时了了，大未必佳”，“战战栗栗，汗不敢出”，都是世家神童与大人物的应对，这样，就必须考虑到一定的政治因素，这种时候，年龄只是他们天然的保护色。

2.不卑不亢

陈元方年十一时，候袁公。袁公问曰：“贤家君在太丘，远近称之，何所履行？”元方曰：“老父在太丘，强者绥之以德，弱者抚之以仁，恣其所安，久而益敬。”袁公曰：“孤往者尝为邺令，正行此事。不知卿家君法孤，孤法卿父？”元方曰：“周公、孔子异世而出，动静，万里如一。周公不师孔子，孔子亦不师周公。”

翻过《世说新语》，陈元方好像总是为了维护父亲的尊严语出惊人。著名的《陈太丘与友期》且不论，这一节却真是体现出陈元方的守礼与聪慧，若以现在的话说，就是“高情商”。袁公者，袁绍也，既是四世三公，也是一方诸侯，岂能慢待？这样的应对，既恭维了对方，又保全了父亲，实在难得。

陈太丘德行高尚而屡受牵连，有陈元方这样的儿子，真是“衰宗复生此宝”，“陈氏将兴乎？”

五胡乱华

3.家学深厚

中朝有小儿，父病，行乞药。主人问病，曰：“患疟也。”主人曰：“尊侯明德君子，何以病疟？”答曰：“来病君子，所以为疟耳！”

君子病疟，巧妙之处还得略通经典而后得。这君子“善戏谑兮，不为虐兮”，疟同虐，正好回应了主人的难题，又不坠父亲明德君子的家风。这样对典故的巧妙化用，除了博览经书的世家子弟，还有谁可以这么从容呢？虽然玄学成为风尚，可是我们还是要知道，儒家，是他们的基本盘呀。

二 、琳琅满目，风姿正有因

天才不是常有的，早慧也需要家中长辈的教养，富家子弟或有“何不食肉糜”的痴儿，却不会有“仲永”。要说神童，当然不能忽视他们所在的家庭环境，社会环境。

1.社会上对名士的追捧

晋文帝与二陈共车，过唤钟会同载，即驶车委去。比出，已远。既至，因嘲之曰：“与人期行，何以迟迟？望卿遥遥不至。”会答曰：“矫然懿实，何必同群。”

对名士名讳的调侃是魏晋时期难得的风景。我们知道，对礼教的强调几乎随时间而逐代加重，魏晋是例外。正因为有这样自由的环境，才会出现这种世家子弟互相调侃，最后相视一笑，然而极度排外的情形。

社会上对名士是追捧而纵容的，月旦评通过上层的纵容，演变为九品中正制，但民间，或者直白一点，世家内部，一直以评论子弟为风尚。甚至表现出不同之处的“神童”，也会被啧啧称奇，受人喜爱。有一种说法是，神童，已经名士化，这话真是一语中的。

月旦评

2.家庭中对教育的重视

说到家庭环境，除了神童，我先想到的倒是几个婢女。人说郑玄家奴婢皆读书。设想一下，连婢女都不是不通文墨的人，这样的人家又怎么会不重视自家子侄的教育呢？

以名士谢安为例，“未若柳絮因风起”的浪漫想必大家还没忘？谢安就是很重视家庭教育的，不仅时常把孩子们聚集起来开茶话会，还常常“我常自教之”，用言传身教来教育孩子。于是孩子们小小年纪，就学会了往来应对，高座谈玄。

诗歌唱和，往来酬谢，妙语连环，这是世家的基本功了，浸润在这样的氛围里，温润君子容易出，最不济，也不会不顾大局。神童的培养，天赋和自身的努力都很重要，但家庭教育不可或缺。

第一是身教。身教的东山先生不必说，他以后名满天下权倾朝野，少年时也早早接触了公务，对判案提出了自己的见解。世家出身不算什么，陈郡谢氏虽然在后世与琅琊王氏并称，成为魏晋门阀的符号，但南渡初期，谢家确实比不上王、庾，甚至子弟凋零的裴氏。少年时期的案牍经历，青年时期的东山养望，暂避锋芒，才能积累成中年后的从容不迫、枝繁叶茂，这一切，都需要世家的资源。他的经历，他的智慧，正是教育子侄的榜样。

陈郡谢氏

第二是言教。后世比较出名的是《颜氏家训》，除却身教，长者的教诲、点拨，书面的遗留也是宝贵的教材。我相信，父亲莫名其妙失踪之后的那几年，年幼的王羲之一定很怀念当时父亲和自己的那点天伦之乐，父亲的绝笔，他又看了几遍呢？

还需要注意的是，世家以经学为底蕴。整日里追捧隐士的人，往往是公卿之家；整日里放荡不羁的人，也一定熟知礼仪。他们的藏书，是最大的底气，神童之所以轻而易举拿典故戏谑，也是博览群书的缘故。名士，往往也是学者，那年月，即使官至公卿，家中氛围，事实上也是可以充满学术的。

第三是胎教。难得吧？事实上，包括胎教在内的许多东西，都可以在周朝甚至之前找到渊源。据《列女传》记载：太任怀孕后，“目不视恶色，耳不听淫声，口不出敖言，能以胎教。”太任的孩子，就是周文王。我们当然可以说，就像每一个帝王出生之前都有异象一样，这是后人的牵强附会，可是这同时也说明周朝，或者至少是在作者所在的汉代，已经有了胎教的概念。到了魏晋，胎教已经俨然发展成一个门类，衍生出种种理论。

三 、避李怀橘，家风传千古

道旁苦李，袖内柑橘，想必是大家早就熟识的神童、孝子的故事，这里就不再多说。但魏晋时期的家庭教育确实是对后来有影响的。

1.不恪守礼教

小孩子，有偷酒喝“非礼不拜”的狡黠，大了，才会有“礼岂为我辈而设”的张扬。

我们知道，魏晋的名士往往是张扬的，不看重礼数，甚至刻意破坏礼数，在这样的环境之下，有不少小朋友竟然恪守礼数，这实在让我吃惊。

后来啊，我渐渐明白，也许我所认为的跟古人奉行的有所不同。譬如说，也有很多神童置礼数于不顾，至圣先师的后人按理说是理所当然的好孩子，但前有将生孩子比作从瓶子里拿东西的老子，后有偷酒喝不拜的儿子，这样的教育，使得神童一方面熟读经典，另一方面进退得当。所谓的没规矩，恰好是在迎合大人的喜好，待大人想他有规矩时，你且看他？

魏晋清谈

2.清谈要从娃娃抓起

魏晋什么最著名？清谈也。清谈什么人最擅长？世家子也。神童若是只汲汲营营于人情往来之间，不可成为神童，清谈这样的风雅事，当胜于神童间。徐孺子年九岁尝月下戏，人语之曰 ：“若令月中无物,当极明邪”徐曰“不然，如人眼中有瞳子,无此必不明。”

其余也有多处颇有哲理的小儿言，就像汉代武帝以后儒家五经成为官场的敲门砖一样，在佛道入侵的魏晋，清谈取代传统的儒学，成为了为官处事的技巧。魏晋在中国的思想史上，是春秋战国之后的又一个盛世——“文物之盛，独美于兹。”但那即便不是无意的，对大多数人来说，也是为官的副产品而已。

神童清谈，既展示他的机警与应对能力、思辨能力，也是大人们的引导。

当然，神童的影响，切身的，还在他们自己身上，有不少治郡清平的封疆大吏，都“少有令名”。王戎小的时候细致入微，能看出道旁李子的不同，长大了之后，虽然吝啬成性，却没有凭借官位贪污，竟然成了廉政模范；我们之前提到的晋明帝小的时候就有灵性，之后果然也成为一代明君。

只是，这样自由自在的儿童乐园在魏晋以后就逐渐式微，到了理学兴起之后，彻底不复存在了，实在令人可惜。

四 、总结

如前所言，《世说新语》不仅是名士风流的故事集，更是研究魏晋的人际关系、人文情怀、文韬武略、社会风俗的一个很好的着手点。探究世说新语里这些早慧的神童，是成功的家庭教育的一些范例，也是当时的社会环境的一个侧写。

这种探究，前人已经做过，但往往着眼于少年风流，聪慧过人这样的轶事以及纵容、宽容的社会环境。但是，就像王导对王羲之的教诲一样，清谈误国，不清谈，则要面对兵连祸结、兄弟阋墙、叔侄相争的残酷现实。

人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，残酷的政治斗争甚至军事威胁之下，富人的孩子，魏晋时没有无忧无虑到公卿的自由，魏晋以后，也不再有越名教，任自然的自由了啊。

参考文献：

1.《世说新语》

2.《世说新语里的神童》